杀手之吻

　　1940年10月10日晚上，汪伪政府的上海市长傅筱庵，与日军司令部高层觥筹交错，在一片祝酒声中，签订了上海港口交由日本人管理的合同。 　　“傅市长，你是我大日本皇军最忠实的合作者！”日方代表端着酒杯，夸奖道。 　　“哪里哪里，我也是代表汪精卫总统，履行我们南京国民政府的义务。”傅筱庵满脸谄媚，举起酒杯，“来，让我们共同为大东亚共荣，为天皇陛下，干一杯！” 　　这天喝到深夜，傅筱庵由日本宪兵专程护送回家，经过府邸的三道防卫，他安心地躺在卧室大床上，昏昏入睡。 　　岂料，第二天早晨，当卫兵敲门进来时，却发现，傅筱庵死在了床上！脑袋被人割了下来。一时间，爆炸性新闻传遍上海市。 　　前一天还风光不已的上海市长，一夜之间，在“汉奸”的骂名中身首异处。抗日义士们拍手称快，汉奸叛徒们惶惶不安。 　　只是，这桩暗杀义举，究竟是何人所为？上海警察局将现场勘验了多次，也找不到行踪可疑的证据。 　　直到傅家人准备吃晚饭时，才有人想起：“家里的厨师老朱呢？他每天要按时做饭的，今天怎么一整天都没见着他人？” 　　人们才恍然大悟，这起“锄奸行动”的暗杀人，就是傅筱庵最信任的、跟随他家二十年的厨子——老朱，朱升源！ 　　 　　1939年12月，重庆雾气笼罩，阴冷的军统办公室里，军统局长戴笠在大发雷霆。 　　“汪精卫投敌卖国，其罪当诛！蒋校长令我们展开‘锄奸行动’，可是为何短短数月，我们的特工不仅没能成功，反而损失惨重？” 　　军统上海区区长陈恭澍低着头，做着检讨：“都是卑职办事不力，连续派了两名少将级特工，却被汪伪政府提前抓捕，导致行动失败……” 　　戴笠目光如炬，盯着陈恭澍问道：“恭澍啊，你是军统的‘第一杀手’，按理说应该经验丰富，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？” 　　“问题出在这个人身上！”陈恭澍拿出一张照片：“上海市长傅筱庵，早期我们与他接洽，希望通过他了解汪精卫的行踪。岂料被他算计，故意引我们上当，出卖了我们。” 　　“傅筱庵？竟然是他！”戴笠背着手，踱着步，回忆道，“据我所知，他与青帮头子杜月笙相熟，是商业伙伴，早年与我党也有往来。 　　可是日本人占领上海后，他立刻投降，倒向汪精卫政府，接受日本人的任命，摇身一变从商人成了上海市长。” 　　“中国的经济第一重镇上海，现在就被这个傅筱庵把持着，他铁了心要当汉奸！出卖了我们的同志，使得暗杀行动流产。” 　　“傅筱庵，傅筱庵！”戴笠阴沉着脸，双眼露出杀机，“欲除汪精卫，要先除傅筱庵！这个败类，绝不能让上海的财富流入他手，要为我们牺牲的同志复仇。” 　　“这个傅筱庵，非常狡猾，他出行都由日本宪兵亲自护卫，自己的府邸更是层层防御，不轻易让外人入内。之前我们曾组织三次刺杀行动，都被他躲过了！” 　　 　　“直接刺杀，他早有防卫。但是，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。”戴笠沉思片刻，看着墙上的勋章说道，“当年我们刺杀汉奸张敬尧、石友三时，都是从他们的亲信、仆人入手。这次刺杀傅筱庵，同样可以从此思路入手。” 　　“明白，卑职迅速返回上海，布置人手，伺机策反傅家的亲信！” 　　转眼间，冬去春来，已到了1940年的3月。 　　春暖花开，上海市长傅筱庵可谓春风得意，自从受到日本人赏识，他由商界进入政界，把持着远东第一经济城市，将源源不竭的财富捞入自己腰包。 　　这一天，在自己的私人府邸，傅筱庵大摆筵席，宴请日军高层。 　　“松本君，你现在是上海皇军警备区司令，我则是上海市长，咱们俩要携手共进，为中日友好做表率啊！哈哈哈。”傅筱庵举杯敬酒。 　　松本次郎笑道：“有傅市长的鼎力相助，相信上海很快会安定下来。听说您老家就是江浙一带？怪不得对本地人情关系打理得井井有条。” 　　“是的，我老家是宁波，离上海不远。”傅筱庵一边答道，一边夹菜，“来，尝尝我们的宁波菜，今天是我们私人宴席，可都是我老家的特色菜——清蒸鲳鱼，红烧海鳗，油炸炝蟹……地道江浙口味，您还习惯吧？” 　　 　　松本次郎品尝着海鱼，赞不绝口：“您这一桌菜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味道，想必您的厨师也是老家人吧？” 　　“是的，我有一名跟随了二十多年的家厨，我只爱吃他做的菜。”傅筱庵抬手示意，对门外一个中年汉子说道，“老朱啊，你进来，让松本太君见一见。” 　　“我来了，先生。”那中年汉子应答道，大步走了进来，约莫五十岁年纪，衣着虽然朴素，却行为干练，眼神中透着果敢的气质。 　　“松本君，这是我家的老仆人，朱升源，您叫他老朱就行。” 　　松本次郎望去，点点头，与他握手。老朱微微一愣，便伸出手去，紧紧握住。 　　松本次郎脸上颇有些诧异：“这位老师傅的手劲可真够大的！感觉像是习武之人啊，呵呵。” 　　傅筱庵在一旁说道：“老朱早年可是习武之人，不过后来遭仇家追杀，颠沛流离。二十年前冬天，饿晕在我家门口，被我父亲救下，从此便成为我家仆人。” 　　“好！真可谓是‘义仆’啊！”松本次郎拍手称道，“人生天地之间，忠孝是最大的节气，于国于家都是如此。” 　　“只是很可惜……”这位老仆却叹了口气道，“我虽跟随傅先生安稳度日，却不能忠于国家民族啊，如今时局动荡，百姓流离，只恨自己力量浅薄。” 　　 　　松本次郎一愣，颇有些尴尬。傅筱庵在一旁赶忙打圆场：“哎，老朱，别这么说。如今上海不是已经稳定了吗？皇军入驻，秩序井然，我们中日双方协作，就是在为人民百姓谋福祉嘛！” 　　松本次郎也尴尬地笑道：“是啊，呵呵，中日友好，一家亲！”傅筱庵挥挥手，示意老朱退下。 　　老朱目光落寞，转身退出餐厅，缓缓踱步，走出府邸，口中吟诵着《满江红》：“壮志饥餐胡虏肉，笑谈渴饮匈奴血。待从头收拾旧山河，朝天阙！” 　　来到后门弄堂的小酒馆，小酒馆的陈老板，与老朱已是老相识：“朱师傅，您今天得空闲，又来小店喝酒呀！” 　　老朱坐下，倒上酒，边喝边叹道：“今天我们家傅先生宴请日军高官，我与他们话不投机，还是离得远远的吧，哎……” 　　“来，我陪您喝两杯。”陈老板也坐下，“听说傅先生现在升官了，不做生意改当市长了？只是，做的是日本人任命的市长，老百姓们背地里可都骂他汉奸啊。” 　　 　　“想当初，我就是被日本人追杀、汉奸出卖，是他们家救我于危难。我老朱就决心跟随傅家一辈子，报答恩情……” 　　老朱一边喝着酒，一边猛地拍桌子说：“可是如今！他傅家人自己却投靠了日本人，当了汉奸，让我三天两头为日本人做菜，眼看着日本军官进出宅门，我这厨艺不要也罢！” 　　陈老板敬了老朱一杯酒，诚恳说道：“我敬您是条汉子，是个有民族大义的人！看看如今上海，民不聊生，经济崩溃，还有三年前的南京大屠杀，日本人杀了我们多少同胞啊？可有的中国人却甘当走狗，助纣为虐！” 　　老朱默默听着，不由得两行老泪落下：“可惜了，我本想自己是忠义仆人，却不曾做了汉奸家的帮佣……两人酒过三巡，聊得坦诚，不由得都感叹世事难料，时局叵测。 　　“老朱啊，我问你句真心话，你恨不恨汉奸？” 　　“恨，当然恨！二十年前，我就是被日本人追杀，而落难逃亡，如今怎能与汉奸为伍？” 　　“那么，你觉得汉奸应不应该被铲除？” 　　 　　“所有的汉奸都该死，还我中华百姓一个晴朗的世界！” 　　“如果现在有个机会，让你为民除害，除掉眼下这个汉奸，你愿不愿意？” 　　“我……”老朱漠然长叹，愣住了，“可是，傅家对我有恩……我此举不义……” 　　“他傅家当初只赏过你一碗饭，可您伺候了他傅家二十年了。按理说，该还的恩情也已经还了，往后日子倒也不欠什么。” 　　老朱仔细听着，默不作声，心中却是翻江倒海。 　　“您可是有气节之人！人生天地之间，要对得起国家百姓，想想当初，您的老婆孩子，不就是被日本人和汉奸联手杀戮的吗？” 　　老朱的眼前，顿时浮现出当年的情景：自己的妻儿惨死在日本人手上——准确地说，是汉奸们为了邀功，主动替日本人下手。 　　 　　“朱师傅，您可知道，今天傅市长为何请日本人吃饭？为的是一笔交易！” 　　陈老板郑重其事地说道，“日军答应把上海银行经营权给傅家，而傅家也答应——每个月运送数百名中国女性，给日军作为‘慰安妇’，犒劳日军的辛苦。” 　　“什么？把中国女性送给日军禽兽？”老朱不由得怒火，将拳头狠狠砸在桌上，追问道，“陈老板，你这话可当真？” 　　陈老板左后视下无人，压低声音：“其实，我是重庆政府军统戴局长安插的线人，对傅筱庵的底细一清二楚。对于这些汉奸，我们都是见一个，除一个。” 　　“你把此话告诉我？”老朱不敢相信。 　　“老朱啊，今天我坦诚相对，希望你能为国家、为民族出一份力，除掉这个汉奸！想想你自己的妻儿，还有那些即将被凌辱的同胞女性们，他傅筱庵能做出禽兽之举，再不阻止，将会有千千万万个家庭像你一样……” 　　“可我终究是他家仆人，虽说国家以民族为重，但仆人叛主，岂不为天下人所笑？”老朱犹豫道。 　　“是他傅筱庵先背叛国家，背叛民族！何况你已伺候他家二十年之久，恩情早已偿还。你的义举，将会救下更多的中国同胞啊！” 　　老朱默不作声，思绪紊乱。 　　 　　“你可知道？当年军统刺杀汉奸张敬尧一事，威震华夏，就是靠张敬尧手下的仆人李石头的里应外合，这个老仆深明大义，为国家除害！” 　　“我知道此事……”老朱答道。 　　“你可知道？两个月前，就在上海这座城市，大汉奸张啸林被铲除，靠的就是他的贴身保镖林怀部开枪击毙？从此成了中华义士。” 　　“我也知道……” 　　“老朱啊，上海人民的安危，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，就取决于你的义举了。” 　　至此之后，老朱与小酒店的陈老板又多次接洽，经过再三的确认，渐渐坚定了对老朱动手的决心。 　　1940年10月10日，傅筱庵与日军签订了上海港口合同，更加得意，一番庆祝后，深夜回到府邸。 　　这一年来，傅筱庵家中，门外、院内皆有士兵守卫，一般外人根本无法入内，这是他得以自保的屏障。 　　客厅里，厨师老朱端着莲子汤过来，顺手递上今天的报纸：“傅先生，今天新闻说，社会各界都在抗议，说汪精卫总统勾结日本人，是大汉奸，还有上海的局势，如今都被日本人操控……” 　　 　　“老朱啊，你又来说这些了。”傅筱庵翘着腿，躺在沙发上，满脸不悦，“你只是一个厨师，政治上的事与你无关，也不是你应该考虑的。” 　　“我虽是一介平民，但国难当头，还是有忠义廉耻之心。”老朱不免有些激动，“傅先生，我跟随你家二十年，还想再劝你一次，不要再给日本人卖命了……” 　　“够了！”傅筱庵将汤碗摔落，“老朱，这半年来你是越来越过分，管起我的事来了？不要忘了，你只是个下人，我是你的主子！” 　　老朱低着头，阴沉着脸，内心失望，不再说话。 　　安静片刻，傅筱庵摆摆手：“老朱，你出去吧，我累了要休息。明天让王婶给你结账，从明天开始别干了，再给你一笔养老钱，你回老家度晚年吧，” 　　老朱没有回应，转身默默离开，关上房门。只是，他并没有休息，而是径自走向了厨房，小声地磨起那把日用的菜刀来。 　　傅筱庵已疲惫不堪，很快爬上卧室的大床，昏昏入睡，打起了呼噜。 　　夜色渐深，老朱提着菜刀，静悄悄推开房门，径直走向床头。 　　窗外的月光，冷冷地照在老朱的脸上，他满脸肃杀，犹豫片刻，举起菜刀，朝着昏睡的傅筱庵脖子上砍去！ 　　一刀下去，鲜血横飞。傅筱庵疼得“啊”叫了半声，很快接着又是一刀、两刀、三刀，便没了声响。 　　毕竟是厨师，平日里切肉砍骨不在话下。老朱只用了半分钟时间，连砍八刀，将傅筱庵当场毙命，没有惊动府邸里任何人。他收拾好被褥，朝着窗下望去，门口的警卫士兵毫无察觉。 　　就这样，大汉奸傅筱庵在深夜里，被自家厨师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。 　　第二天清晨，老朱像往常一样，走出大门去买菜，还与门口警卫打了招呼。 　　自此，他迅速地前往军统联络点，由戴笠手下安排，躲进法租界，隐藏了一个月之久。这一个月里，日军司令部派兵到处搜捕，寻遍了上海滩，捉拿老朱，一无所获。 　　此时的《重庆日报》，刊登老朱的义举，称颂这位默默无闻的厨师，为国除害！一时间，老朱的名声大振，远播大江南北，他不曾被人提及的真名——朱升源，也被历史记录下来。 　　 　　这使得汪伪政府的其他官员，都惊若寒蝉，人人自危，一时间，汉奸们的气焰收敛下去。 　　待风声过后，老朱被安排去往重庆，受到了戴笠的亲自接见，并得到重庆政府5万元的奖励，他开了一家卷烟厂，以此度过余生，于1948年因病去世。 　　在重庆记者的采访中，留下了老朱唯一的一张照片，也留下了他唯一的一句话语，传于后世：“在民族大义面前，我最终选择了——锄奸，我对得起国家，对得起民族，这辈子无悔。”